七十年以前的廢止中醫風波
來源:醫學教育網發布時間:2013-05-28
在今天的中國甚至世界,恐怕不會有什么人提出要廢止中醫,如果真的有人說這樣的話,那么大家即使不認為他是精神病,也只當是酒后胡言。然而,在70年前的中國,這樣的議論卻是家常便飯,時常在報刊上露面,一干五四精英類似的鼓噪,了解那段歷史的人,肯定有所耳聞,即使不了解,稍微熟悉一點魯迅的,從他對中醫那深惡痛絕的態度,大概可以推測,在那個時代,中醫在這些精英眼里是個什么形象。不過,連我這個學近現代思想史專業的人,也決沒有想到,在五四過去十年的時候,這種廢止中醫的書生議論,居然被剛剛獲得政權的國民政府打算付諸實行,從而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亂子。
在1928-29年間,剛剛定鼎南京的國民黨政府,其實并不完全像我們的黨史和現代史教科書說的那樣,喪盡人心,分崩離析,至少中產階級和相當多的知識分子對之還是充滿期待的,而這個政府也是蠻想有所作為的,只是政府中人的作為,依然像當年火燒趙家樓的學生小子一樣,未免有幾分毛手毛腳,廢止中醫之舉就是一例。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,1929年初,新成立的國民政府衛生部主持召開了一次全國中央衛生會議,名曰全國會議,實際上參加者只限于各個通商大埠的醫院(西醫)的院長、著名醫生和少量的衛生行政人員。在1929年那個時候,中國的西醫比起大清國那陣來,已經不可同日而語,雖說內部派系紛亂,跟英國人學的叫英醫、德國的叫德醫、意大利的叫意(義)醫,各守家法,互不相能。但大家對付起中醫來,卻是同仇敵愾,換言之,中西醫之間的敵意甚深。在這樣的氣氛下,由清一色的西醫人士參加的中央衛生會議自然對中醫沒什么好臉色,會上廢止中醫的呼聲甚囂塵上,結果是通過了一個舊醫登記案,規定所有未滿50歲從業未滿20年的舊醫(中醫)從業者,均須經衛生部門重新登記,接受補充教育,考核合格,由衛生部門給予執照,方才準許營業。而50歲以上的中醫,營業對象也有限制,且不許宣傳中醫,不許開設中醫學校。在這里,有四個重要角色是不能不提的,兩個是論戰雙方的主角,一個叫余巖,系當時的名醫,有過留日的經歷,舊醫登記案就是他提出的。一個叫陳存仁,系當時上海的名中醫,著名的《中國藥學大辭典》的編撰者。還有一個是幫腔的,名叫褚民誼,此公當時是國民黨中央委員,曾經留學日本和法國,系政界學界與商界的活躍人士,時兼上海醫師公會(專屬西醫)監察委員,據說是此次會議的推動者之一,此公后來入了汪精衛的幕中一并做了漢奸,所以后來陳存仁將賬都算在了他的頭上。最后一位要算當時的衛生部長薛篤弼,此公系馮玉祥夾袋中的人物,于西醫中醫概無所知,僅僅由于是北伐后蔣(介石)馮(玉祥)、閻(錫山)、李(宗仁)四家分肥,馮分得衛生部,所以薛大人得以做部長,他雖然也算是新學堂出身,比起前兩位來,卻土多了,不過,此公雖土,號稱于中西醫兩不相袒,但從他事件前后的言論看,屁股卻明顯地坐在了西醫或者說科學一邊。
在中西醫勢同水火的情勢下,由西醫主導的衛生部門來考核登記中醫,結果不問可知,事實上等于斷了50歲以下中醫的命脈,砸了他們的飯碗,而且,議案行文,很明確地提出要廢止中醫,登記只是一種廢止的過渡辦法。故爾此議一出,舉國歧黃之徒為之嘩然。于是由感染了民主之風的上海中醫挑頭,全國中醫界發起了一場頗有聲勢的請愿抗議活動,一時間,滬上報館中西醫互打筆仗,南京政府機關中醫請愿、請飯、游說軍政要人,再加上工商學各界添亂式的兩下聲援,真是鬧煞了國人,喜壞了報人(報紙銷路大增)。結果是舊醫登記案不再執行,大家不了了之,中醫照舊把脈,而民(醫)憤甚大的始作俑者也好官照做,接著蔣介石與李宗仁、白崇禧打了起來,大家一起去關注戰事,看下段新武戲,將這段文戲忘了個干凈。
跟中國所有的一時誰也吃不下誰的爭論的雙方一樣,名稱之爭是吵架的重要一環,雙方都免不了要互賜惡謚,在中西醫吵起來之前,軍閥們已經集體打了十幾年亂哄哄的電報仗。醫界是懸壺濟世的,故爾還比較客氣,西醫稱中醫為舊醫,稱自己為新醫,而中醫則自稱國醫,不承認西醫是新醫,偏叫他們西醫甚至洋醫。跟軍閥們官匪、正邪之類的互詈有所不同的是,中西醫之間相互擲來擲去的四頂帽子,新舊、國西,恰恰點明了這場風波所蘊的思想史內涵。自從國門被打開之后,中西文化之爭,隨著中學的節節敗退,不知不覺之間從華夷之爭變成中西之爭,最后又變成了新舊之爭,顯然,這不是一種簡單的此消彼長,前面華夷語境里的褒貶,到了新舊語境中,不僅僅褒貶顛倒了過來,而且有了進化論意義的肯定與否定,對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更具有殺傷力,或者說懾服力。
我們看到,此次中醫的存廢之爭,又一次成了新文化運動時很熱鬧的科學與迷信之爭,只是,這次的科學與迷信論爭,雙方的立論卻沒有本質的不同。西醫攻擊中醫不科學,自在情理之中,他們將中醫的陰陽二氣、五行生克、經絡脈案等等統統打入張天師胡大仙一黨,舊醫登記案的提議者余巖干脆稱中醫為依神道而斂財之輩。由于自恃有生理解剖、化學、物理以及藥理學做后盾,他們的氣很粗,明顯處于攻勢。奇怪的是中醫們也沒有祭起扁鵲、華佗的大旗,抬出《黃帝內經》、《王叔和脈經》的道理來反駁,在他們看來,竊中國醫藥卻有優良治效,徒以理論上不合科學、致不得世界學者之信仰,此固醫藥之起源先有經驗而得治效,后以理想補其解釋,不克偏于哲理,治效卻是實際也。近日西人證明中藥之功用,悉以本草所載符合,且廣設學會研究漢醫,而國內學者亦相率以科學方法整理發揮,漸得中外學者之信任。(《大公報》民國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)緊緊抓住效驗兩字來做文章,似乎憑借的也是科學與洋人。
但是,如是一來,中醫們的底氣未免比西醫要差了一點,畢竟要論科學,人家才是正宗。所以,在此次論爭中,西醫總是咄咄逼人,大有氣吞對手且氣壯山河之勢,在他們口中,那些請愿的中醫不僅是為了保住自家飯碗的蠅蠅之徒,而且簡直跟拳匪(義和團)一黨,屬于阻礙進步、阻礙改革的罪魁禍首,這里,余巖的一段氣勢磅礴的話不可不錄:反對廢止中醫是不許醫藥之科學化也,是不許政府有衛生行政也,是不許中國醫事衛生之國際化也,是坐視文化侵略而不一起謀所以振刷也。以若所為,求若所欲,必枯守誕妄不根之玄學時代落伍之國粹而后快。鐵路可廢也,不妨駑馬十駕;軍艦宜禁也,何如艄艫千里。長槍大戟可以敵槍炮,而兵工廠為無謂糜費之事矣;八股策論詩賦歌詞可以得英才,而算術理化為奇伎淫巧之學矣。不識天文、不明地理、不知氣象、略識之無,即可以高言氣化,竊研造物之奧妙。而科學實驗,以真本事實力量從事者,為畫蛇添足之舉矣。陰陽氣血寒熱補瀉諸膚廓籠統之談,足以盡病情淪藥理,而解剖生理病理藥物之學,可詈為骨骼堆中殺生場上學醫矣。不許維新,不許改革,雖疆城日削,國權日喪,以至于國破家亡,同歸于盡,亦悍然不顧。是逞一朝急氣之憤,而忘邦國之大計者也。(《大公報》民國十八年三月十七日)這種抑揚頓挫、且駢四儷六的行文,不說是字字珠璣吧,至少在氣勢上令對手啞上半晌,看來我們西醫的文字與中醫一樣,都是八股制藝老家底的貨色(這一點中醫似乎又差了一招,西醫可以用八股文章來罵陣,而中醫卻沒法炮制一篇洋文字回應)。文字本身是什么形式并不要緊,關鍵是這種上綱上線的論法讓人受不了,直是將亡國滅種的罪過,一股腦都怪在中醫尤其是請愿不要廢止中醫的人們頭上了(看來,中國產生大批判的文字一點都不奇怪,不吵架則已,一吵則非上升到路線高度不可,從市井婆媳到海上聞人概莫能外)。在作者看來,中醫之與西醫,就象駑馬與鐵路,帆船與軍艦,長槍與槍炮一樣,一個該送博物館,另一個才是當世之驕子。